在西安这座巨大、喧嚣、浸透着历史汗液与尘土的城市里盘桓了将近两月,萝卜感觉自己像一颗被投入浑浊河水的石子,最初的涟漪早已消散,只剩下沉底的滞重。京东物流传送带的轰鸣、城中村招待所隔夜泡面的气味、兵马俑坑里冰冷的陶土气息、骊山顶呼啸而过的山风……这些碎片化的体验在他体内堆积,没有形成任何清晰的图案,反而像一堆散乱的拼图,徒增了疲惫与疏离。
口袋里的钱,像沙漏里的细沙,流走的速度总是比预想的快。物流中心日结的工资,支撑不起长久的停留,也撑不起体面的告别。离开的念头像水底的暗影,模糊地浮现。去哪儿?他没想好。只是觉得,该走了。像一片被风吹动的叶子,下一阵风来自哪个方向,就飘向哪里。
最终,一张飞往上海的特价机票在手机屏幕上闪烁,像黑暗中一个突兀的、带着明确指向的坐标。价格低得近乎荒诞,时间在几天后的凌晨。萝卜盯着那个航班号看了很久,像在确认一个来自陌生宇宙的信号。指尖划过屏幕,点击,付款。动作简洁利落,没有多余的犹豫。离开的日期,就此锚定。
离开前,总觉得该做点什么,为这段在秦川大地的漂泊画上一个似有若无的句点。不是那些被旅游手册圈定的名胜,那些地方人声鼎沸,历史的回音早已被商业的扩音器扭曲变形。他想去一个更“空”的地方。
念头起得偶然。在城中村油腻的小面馆里等面时,旁边一位皮肤黝黑、指关节粗大的出租车司机,正唾沫横飞地向同桌人讲述他夜爬终南山的经历。“……那才叫一个绝!半夜两三点上山,黑黢黢的,打着手电筒,就听风声和自己的喘气声。爬到顶,天还没亮透,找个石头缝一猫。等着!等那云海慢慢涌上来,白茫茫一片,跟神仙住的地方似的!日头一跳出来,金光万道,云海就烧起来……啧啧,美得很!值!”
司机的话像一颗投入死水的小石子,在萝卜心里荡开一圈微澜。夜爬?云海?神仙住的地方?这些词语组合在一起,带着一种原始的、近乎蛮荒的吸引力。一种逃离熟悉光线的冲动攫住了他。他要去终南山,但不是半夜,他需要一点光线看清脚下的路。目标锁定在一个叫“南五台”的山峰,据说视野开阔,常有云海。
出发那天,天气不算明朗,薄云低垂。他背着简单的背包,里面只有一瓶水,两个冷馒头,一件薄外套。公交车摇摇晃晃驶出市区,高楼渐稀,农田和山峦的轮廓在窗外展开。空气里的尘埃味似乎淡了些,混杂进草木的清冽。山脚下的村子宁静,青灰色的瓦顶,斑驳的土墙,几只土狗懒洋洋地趴在路边晒太阳。
登山的路比他想象的漫长和原始。石阶陡峭,湿滑处覆盖着青苔。没有缆车,没有蜂拥的游客团,只有零星的本地香客和像他一样的散客。汗水很快浸透了T恤,呼吸变得粗重,心脏在胸腔里擂鼓。他沉默地走着,专注于脚下每一块凹凸不平的石阶,听着自己粗粝的喘息和山林里不知名的鸟鸣。身体的疲惫感熟悉而直接,像在物流中心搬动重物,只是这里的“重物”是自己的身体,对抗的是地心引力。
越往上,空气越凉薄,风也大了起来,吹过松林,发出低沉持续的涛声。山势渐高,视野逐渐开阔。城市早已被远远抛在身后,模糊成一片灰色的薄雾。脚下是深深浅浅的绿色山谷,层峦叠嶂,向远方延伸。
就在一个视野豁然开朗的山脊转角,他停住了脚步。
眼前的世界,消失了。
不是黑暗,而是一片无边无际、翻滚涌动的白。像有人打翻了巨大的牛奶桶,将整个山谷、远山、甚至天空都温柔地吞噬、覆盖。目光所及,只有这片浩瀚、静谧、缓缓流动的纯白海洋。山尖如同孤岛,漂浮在这片纯白之上。风在这里似乎也屏住了呼吸,只有一种难以言喻的、绝对的寂静笼罩着一切。
云海。
这就是那个司机口中“神仙住的地方”。
萝卜怔怔地站着,背包的带子勒在肩上,也浑然不觉。登山带来的喘息还未平复,心脏却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景象攥紧,忘记了跳动。一种巨大的、空灵的、近乎失重的感觉攫住了他。脚下坚实的土地仿佛消失了,他站在一片虚空之上,被这无垠的纯白包围。
就在这时,一种声音,穿透了这绝对的寂静,从云海深处,或者更确切地说,从云海之下某个无法触及的维度,悠悠地浮了上来。
“当——”
“当——”
“当——”
是钟声。悠远,浑厚,带着金属特有的清冷余韵,一声,又一声,从容不迫地敲击着这片寂静。它不像是从某个具体的寺庙传来,倒像是从时间的深处,从这片云海诞生之初,就一直存在于此的回响。
萝卜想起终南山自古有“钟声穿云”的记载,唐代诗人王维《过香积寺》中“古木无人径,深山何处钟。
这声音,与眼前无垠的纯白,形成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共振。仿佛身体里某个沉重的部分,被这钟声轻轻敲碎了,融化在这片空灵之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