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时,贺老头终于从后院出来了。他双手捧着一个长条形的、用蓝布细心包裹的物件,步履沉重,仿佛捧着千斤重担。他径直走到陈雪茹桌前,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,小心翼翼地将布包放在桌上,一层层揭开。
里面是一卷略显古旧的画轴。
“雪茹老板……您是懂行的,喜好老物件儿……”贺老头的声音干涩沙哑,“今儿个是我老贺坏了规矩,对不住您和白爷。这幅画……是早年收的,徐悲鸿先生的手笔,画的是八骏腾空……您……留着赏玩,权当我老贺一点赔罪的心意……”他艰难地说完,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。
白天罡闻言,心头猛地一跳!徐悲鸿!虽然眼下这动荡年头,古玩字画远不如黄金粮食实在,但他深知这名字在未来岁月里的分量。这幅“八骏图”,此刻或许只值几袋白面钱,可假以时日……他强迫自己收敛心神,暗自警醒:贪念起时,便是祸根生处。眼下,它只是贺老头求和的筹码。
陈雪茹是场面人,懂得见好就收。她伸出染着蔻丹的纤纤玉指,轻轻展开画卷一角。只见几匹骏马神采飞扬,墨色淋漓,筋骨强健,似要破纸而出!确实是难得的精品。她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,微微颔首,声音恢复了平日的爽利:“得嘞!贺老板既然有这个心,今儿这事儿,就算翻篇了!”她将画卷重新卷好,递给身后的白天罡收着,话锋一转,“劳驾您,再给上两壶酒,配碟花生米,一碟酱黄瓜。这出戏唱得,嗓子都干了。”
贺老头如蒙大赦,连声应着“好嘞好嘞”,赶紧张罗去了。转身的刹那,他眼底的肉痛和怨毒一闪而过,狠狠剜了张强一眼——都是这厮出的馊主意!那幅画……回头非得让这几个打眼色的,连本带利给我吐出来不可!
酒菜重新上桌。有白天罡这尊大神镇着,贺老头自然不敢再玩花样,老老实实打来了未掺水的牛栏山二锅头。陈雪茹端起小巧的青花酒杯,浅浅抿了一口那清冽如刀的酒液,却微微蹙起了秀眉,放下杯子,对白天罡轻声道:“味儿是正了,可不知怎的,倒觉得……还是先前那掺了水的,喝着更顺口些。淡是淡了,可那股子若有似无的米粮清香,反倒勾人。”
白天罡闻言,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的笑意。他立刻转头,对着柜台后兀自心疼、正噼里啪啦拨弄算盘珠子的贺老头扬声道:“贺老板!劳驾,刚才那种‘淡香型’的,再给我们来两壶!”
陈雪茹微微一怔,随即明白过来,这是白天罡体察她的喜好,心中顿时涌起一股暖流,丝丝甜意直沁心脾。她喜欢他这份细致入微的体贴——管它什么真假名头,自己喝着舒坦,便是琼浆玉液。
“得令!”贺老头先是一愣,随即心头狂喜!峰回路转啊!他忙不迭地应着,手脚麻利地打酒,脸上堆满了劫后余生的笑容。陈雪茹抿嘴一笑,爱面子又机敏的她,顺势给了贺老头一个体面的台阶,扬声提议:“贺老板,我看您这‘淡香型’也别藏着掖着了。大大方方摆出来,就按两个品类卖,一个浓香,一个淡香,各取所需,岂不更好?价钱嘛,您看着定。”
贺老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!困扰他多年、只能偷偷摸摸卖的“水酒”,竟然能光明正大地挂牌营业了?他激动得手指都在哆嗦,脑子里算盘珠子拨得飞快:浓香型二锅头卖两毛一两,淡香型便宜三分……一天若能卖出三斤“淡香”,就净赚……他越想越美,那点失去画卷的心疼瞬间被巨大的商机冲得烟消云散,只觉得这笔“赔偿”,简直是老天爷赏的聚宝盆!
“哎哟!雪茹老板您真是活菩萨!金口玉言,指点迷津啊!”贺老头点头如捣蒜,“听您的!淡香型,每两便宜三分!童叟无欺!”
趁着新酒上桌的间隙,陈雪茹也低声给白天罡指点着酒馆里几位有头有脸的人物。除了方才那位牛爷,角落里一直气定神闲、自斟自饮的那位,更是了不得的人物——人称“九门提督”的关大爷,在四九城收藏界,是跺跺脚地面颤三颤的泰山北斗。
白天罡心中一动,主动举杯,遥遥向关大爷和牛爷方向致意,朗声道:“久闻牛爷、关大爷都是此道方家。小子我近来对老物件儿也生了些兴趣,苦于摸不着门道,不知二位前辈,能否指点条明路,推荐几本入门的书瞧瞧?”
牛爷捋着山羊胡,呵呵一笑,连连摆手:“不敢当不敢当!在关大爷面前,我这点道行,也就是个看热闹的门槛汉。真正称得上‘家’字的,唯有咱们这位‘九门提督’!”他笑着转向关大爷,“老关,这可是咱大前门新晋的姑爷,自己人!你肚里的墨水,可得倒点出来指点指点后生!”
那位被唤作关大爷的老者,约莫四十出头年纪,面容清癯,眼神却亮得惊人,透着阅尽千帆的睿智与沉静。他放下酒杯,目光如实质般在白天罡脸上停留片刻,缓缓开口,声音不高却自带一股令人信服的权威:“既然牛爷开了金口,老朽自当尽力。”他略一沉吟,条理清晰地道,“玩古,先得识瓷。根基打牢了,往后看铜看玉看字画,才能触类旁通。我荐你三本书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