钟声还在远处响着,一声接一声,像钉子敲进骨头。我撑着墙站起来,下巴以下的皮肤绷得发烫,那道裂纹贴着喉结往上爬,每一次呼吸都像在撕布。沈青禾的镜片还嵌在玉镯里,冰凉的边角硌着掌心,路线坐标在空间深处微微震颤——南京,大连,新京。三个地名像三枚钉子,钉进我摇晃的视线。
我拖着腿往西走。圣玛利亚教堂的尖顶在灰雾里露出一角,铁门半塌,地窖入口被碎砖堵了半边。我用钢笔撬开铁链,锈渣掉进袖口,划得前臂生疼。帆布包里的药箱还在,青霉素和磺胺分装在油纸包里,摸上去有些发潮。我一箱箱往里搬,脚步越来越沉,到最后几乎是爬进去的。
地窖里躺着二十多个病人,全是逃难时染上的疫症。有人蜷在草席上发抖,有人嘴角冒白沫,一个小女孩趴在母亲怀里,额头烫得吓人。我没时间问谁是谁,只把药分出去,一包一包塞进他们手里。有人哆嗦着问有没有水,我摸出那只染血的儿童鞋,倒空积灰,从墙角水洼舀了半鞋底的水。
我把玉镯浸进鞋里。空间微微发烫,药粉在水中缓缓化开,泛出淡金色的微光。第一滴药水喂进女孩嘴里时,她喉咙动了一下,像是吞下了火种。
整夜我都在拆《圣经》。这本书是阿秋早年塞进我包里的,说她父亲留下的东西总能救命。书页发黄,翻到《以赛亚书》第三章,指尖突然碰到异样——一层薄油布夹在纸背,上面印着防毒面具的图纸,线条细密,标注着滤炭层厚度和接合角度。我摸出刻刀,割开教堂通风管的铁皮,又扯下几块油布,蹲在角落一寸寸拼接。
天快亮时,六具面罩做成了。铁架撑着油布,炭粉塞在夹层里,模样粗糙,但能挡毒。我刚把最后一具面罩挂上墙,地窖外传来闷响。
玻璃碎了。
我冲出去时,毒气弹正滚进教堂大厅,绿烟从裂缝里钻出来,贴着地板蔓延。我返身撞上地窖铁门,可已经晚了,烟雾顺着缝隙渗入,空气变得粘稠。有人开始咳嗽,接着是倒地声,一个抱着孩子的女人跪下来,手指抠着喉咙。
我咬破指尖,把血抹在玉镯上。空间猛地一震,整箱青霉素瞬间蒸发,药雾在空中炸开,像一道看不见的墙,把毒气挡了三秒。这三秒里,我把做好的面罩分出去,先给孩子,再给还能动的人。最后一个面罩递到一个老修女手里时,她摇头,指了指身后喘不过气的伤员。
“给他们。”
我掰开她的手,把面罩扣上去。她没再推辞,戴上面罩后第一句话是:“通风口还能通到外面吗?”
我抬头看头顶的铁管。通,但太细,吸不了多少新鲜空气。我抽出钢笔,把剩下的磺胺全倒进水盆,再把玉镯按进去。空间开始抽吸,药液化作雾气,顺着铁管往上送。几分钟后,外面的风带着药味吹进来,地窖里的咳嗽声渐渐弱了。
天亮前,烟散了。
我瘫坐在墙角,裂纹已经爬到胸口,每一次心跳都像在撕裂皮肉。可就在我闭眼的瞬间,玉镯突然发烫。一道金线从裂缝里渗出来,像融化的琥珀,顺着左臂的裂纹爬行。我动不了,只能看着那金线一点点缠上伤口,皮肤下的灼痛竟开始退去,裂纹边缘泛起微光,像被缝合。
我低头,看见自己的手指能合拢了。
三百人,一个没死。
最后一个退烧的是那个小女孩。她睁开眼,看见我蹲在旁边,忽然伸手摸了摸我的脸,说:“叔叔,你流血了。”
我摸了摸耳朵,指尖沾了血。可身体在恢复,裂纹缩回了手臂,金线还在缓缓流动,像某种活物在修补我。我靠着墙,抬头看地窖唯一的彩窗。晨光透过残破的玻璃,映出一片模糊的光影。我眯着眼,看见阿秋站在光里,穿着百乐门的旗袍,左耳的翡翠耳坠闪了一下。她没说话,只是点头。接着是赵连长,拄着榆木拐,军旗卷在背后。山田惠子蹲在角落,手里捧着一包磺胺。顾明川站在高处,竹笛抵在唇边,音孔里插着一朵野雏菊。
他们都在。
电台突然响了。
我爬过去,摩斯键在自动跳动。信号很弱,但能译出来:“国际红十字会致‘砚舟’:请提供731部队罪证,我们已在准备审判。”
我盯着那行字,手指慢慢握紧。
审判?现在还太早。周慕云还在某个钟楼里,渡边的氰化物戒指还没碎,南京地下的实验室门还没打开。沈青禾的镜片还在我包里,最后那个“京”字拖得老长,像一条未走完的路。
我抓起帆布包,把剩下的药全塞进空间。青霉素、绷带、止痛剂,一包一包往里填。玉镯沉得发烫,金线还在手臂上流动,像是在积蓄力气。
地窖外,雨又开始下。
我推开铁门,踩进水洼。教堂的钟没再响,可我知道,另一座钟楼还在等着。我摸了摸左臂,裂纹虽退,但皮肤底下仍有异样,像一根线,还连着somewhere。
我迈出第一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