更夫的梆子声刚过三更,库房的灯还亮着。小顺子举着木牌跑出去后,易辰没有抬头,笔尖继续在纸上滑动,画出连接件最后一个定位孔的中心线。他放下铅笔,右手无名指因长时间握笔微微抽搐了一下。
门框投下的影子忽然遮住了图纸一角。易辰抬眼,看见易中海站在门口,手里抱着一个用油布层层裹住的长条形物件,边缘已磨出毛边,像是藏了多年没舍得打开。
老人一步步走近,脚步比平时慢,左腿微跛的节奏格外清晰。他把油布放在工作台靠墙的一侧,避开散落的图纸和工具,双手解开结扣,动作迟缓却稳当。
一层,又一层。
乌黑的锉刀显露出来,通体泛着冷蓝光泽,刃口平整如镜,根部刻着一行极小的德文编号。易辰认得这种工艺——三十年代德国精密钳工专用级,误差控制在头发丝的三分之一以内。
“这是厂里最后剩下的一把。”易中海声音压得很低,“当年配发时,全车间只有三个八级工够资格用。”
易辰的手停在图纸边缘,没去碰那把刀。
“你画的图,比我见过的所有人都准。”易中海看着他,“可再准的图,也得靠手落地。你缺一把趁手的家伙事儿。”
“您留着吧。”易辰开口,“这东西不该轻易交出来。”
“我家没人能接它。”易中海打断,目光扫过墙上那张被镇纸压住的合格图,“赵大爷说你改的支撑架像活的一样。我听不懂那些词,但我看得出,你不是在瞎画。”
他将锉刀往前推了半寸。
“它在我抽屉里躺了十几年,除了擦灰,什么都没干成。你在做真事,它该在做事的人手里。”
易辰沉默。他的手指慢慢移过去,指腹贴上刀身。金属的凉意顺着皮肤渗进来,纹理均匀细密,没有任何热处理变形的痕迹。他轻轻拖动,在灯光下看刃脊的反光曲线——完美,就像从系统里调出来的标准模型。
这不是一件工具,而是一个时代的精度象征。
他缓缓握住刀柄,掌心与握槽严丝合缝,仿佛为他量身打造。
“谢谢。”他说。
不是客套,也不是推辞后的妥协,而是真正理解了这份重量之后的回应。
易中海盯着他握刀的手,看了很久,才转身拿起空油布,一层层重新包好,放进衣兜。临走前,他在门口顿了一下:“早上记得吃饭。”
门关上了。
易辰坐着没动。锉刀平放在绘图尺旁边,像一件终于归位的零件。他低头看向未完成的连接件草图,重新拿起铅笔,却没立刻画,而是抽出一块紫椴木废料,夹进台钳。
他取过那把锉刀,试了试角度,开始修整木模卡口。
推拉之间,手感顺滑得不可思议。木屑呈薄片卷起,切面平整如削,连纤维撕裂的毛刺都没有。这一刀下去,不只是在打磨木材,更像是在验证某种承诺。
天光渐亮,院门吱呀一声推开。
赵大爷拄着拐杖进来,左手提着昨晚未完工的槐木T型件,右臂袖口沾着刨花。他走到库房门口,看见易辰正低头调整锉刀角度,那把乌黑的工具在他手中来回滑动,木模边缘渐渐变得齐整。
老人眯起独眼,盯着锉刀看了几秒。
“这刃口……是洋货?”他问。
易辰点头,没停下动作。
赵大爷走近两步,伸手想摸又收回。“老易这辈子最吝啬的就是工具。当年我借他一把二号扁锉,他还回来时少了一钱铁屑,他记了半年。”
他顿了顿,声音低了些:“能把这把刀给你,比当初在铜盆前认你当儿子还难。”
易辰抬眼。
“好好用它。”赵大爷拍了下他肩膀,“别辜负那双手。”
说完,他转身走向自己的屋檐下,把木件放在小马扎上,掏出随身小刨,开始打磨新模子。
院中陆续有了动静。孩子们抱着竹筐列队走过煤渣标记的通道,小顺子指挥着“A-2到赵爷”的传递任务。孙二婶提着水壶路过库房,目光落在工作台上,一眼就看到了那把不同寻常的锉刀。
她脚步停了半瞬,眼神一亮,嘴没说话,却已经把话记进了心里。
易辰没注意这些。他把修好的木模取下,放在图纸旁对照。连接件的四个卡口完全对齐设计线,公差肉眼不可见。他伸手摸了摸锉刀的刃脊,又轻轻放回原位。
阳光照进院子,落在台面上。油布包还塞在他抽屉深处,没来得及收好。他翻开新图纸,拿起铅笔,准备绘制今日第一张校正图。
台钳夹着一块旧铁皮,是他昨夜留下的备用料。他打算先做个导流片原型,试试新工具的极限。
锉刀就放在右手边,离绘图尺不到两寸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