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虹途往事书的第一章 明月逐人来·春光I在线尝鲜阅读:
“你来晚了。”
看着殷容风尘仆仆的样子,脸上精心打扮的梅花妆乱得恰到好处:红泥新涂未干,花钿歪歪扭扭,几缕青丝从发簪的束缚下挣脱、分解、开叉,倔强地翘立在她额头两侧。
对面斜阳入窗,一片春光洒落,犹如古人梦中高唐神女的裙摆披撒在她身上:目似半月含露,眉如远山栖霞;粉面云落秋霜,两腮胭脂红润。鼻尖悬着几粒汗珠,莹莹冰洁,在午后微斜的阳光下绽放出绚烂的色彩……
一颦一笑间,目光躲闪,灵动可爱。
郑阁微扬着头,两手交叉在怀,默默欣赏这幅如画容颜,并没有急着邀请她入座。
“捷丫头要我陪她出去放风筝,耽误了点时间。”殷容轻轻解释一句,把头偏了过去。阳光落在她纤细诱人的脖颈上,一身红衣托衬下,好像沾染一层红霞。她轻咬嘴唇,小手使劲扇风,动作宛如一只拼命挣扎的喜鹊。
奇怪,进了凌烟阁,脸有些热。
郑阁笑不露齿,偏头看了眼时间。
对面墙上挂着月历【廿四】的紫檀木牌,底下静谧紫砂炉,一片熏香缥缈。两侧四十八列书柜左右相对,无尽书海中,水声嘀嗒。铜铸小人身长二尺七寸,神色谦恭有礼,站于桶内,手握刻箭一杆,下托木船,随水面上浮。九十六道横线粗细相间,每横一刻三分,每格花鸟描金,间有划痕无数,以代倏、忽,细密难辨。
再看窗外,从东门移植过来的上百株桃树早已花如粉黛。此时落红纷纭,悄然飘落在庭中日晷上。铜制晷针投下一线倒影,落于白玉石面。午时将尽,快到未时初刻。
阳光明媚,春风温柔,四月春天的下午,正是一天中最好的时候。郑阁心里叹一口气,只是大好春光,可惜她陪自己在这里消磨了。
风筝,放风筝多好!自由自在,纵情飞翔。
“放完了?”他问殷容。
“打完了。”殷容一面回答,一面伸手压着额头,拔出那支红木发簪,重新将头发束好,坐在他对面。幸灾乐祸之余,郑阁心里颇有些得意,便问她说:“唐源不在吗?”
殷容抬头看他。
此时一片花瓣飘落,掉在两人中间那堆书上,粉白交错,薄如指甲,落定后,隐隐压着一个“秋”字。哪来的花?殷容歪头,伸手将它拂去。
郑阁说完自知失言,摊掌一拍脑袋:“是我糊涂了,唐家剑师每年这时候都要去云泉山修习铸剑工艺。唐源作为年轻一辈佼佼者,自然也要随行。”
殷容蹙蹙眉,冷哼一声:“张口闭口就是没人玩寂寞得厉害,叫她来这边看书倒是懒洋洋的怎么也提不起精神。”
“还是别来的好。”郑阁忙摆手回绝,一想起慕容捷熊瞎子一样的呼噜声他就直皱眉头。那么清秀的一个小姑娘,睡觉时竟然这么气势惊人。偶然撞上一次,至今心有余悸。
“但也不能总待在家里,这个年纪,该出去和朋友们好好玩玩……”殷容把身前七八本书叠好,竖起来往桌上一頓。虽然不是慕容捷亲姊姊,心里早已认了这位傻妹妹。
郑阁将手中毛笔放入对面青花瓷洗,仔细清洗一番,拿出来悬在身边那排沙枣木雕龙笔挂上。毛笔垂悬虚空,笔端水珠凝聚,圆润而有墨色。
“怎么不找凌征?”
两人一同整理着桌面,他又问道。
殷容刚把一片晒干的芸香叶夹在书里,闻声便把几本书拍在桌上,下巴朝天,掐尖了嗓子说:“殷姐姐你真是糊涂,唐宝不吃醋的吗!”
郑阁哑然,知道这就是慕容捷的答话了。
殷容夹好芸香叶,将手中那面树瘿紫砂坛盖子盖好,心里涩涩的有些不太舒服。其实慕容捷后面还有一句话:“臭混蛋要是偷偷找我出去玩,殷姐姐难道真的一点儿也不介意吗?”说着还双手掐腰,挺了挺那片有待发育的胸脯。
不得不说,看着慕容捷那张嫩得快能挤出水来的脸蛋,殷容很难否认她心里确实会有些不快。至于那小小胸口,倒还不成威胁。只是一旦扶摇直上,难保不会有杀人灭口的念头。唉……不知不觉中,连这丫头都要长大了。
眼神不免幽怨起来,扫了眼手上这几本书:《龙勒关志》四卷、《昌和事记》一部、《冥安录》上下两册、《渊泉账册》两本、《失物集》一本,摊开页面上记录着一条案语:“《文镜秘府论》,昌和甲子肆拾柒年失窃……”
殷容摆摆脑袋:“你在看什么?”
没等郑阁答复,她已经抓起对面那方封套,涂着朱红色标记,上书“昌和”,下标【陆拾柒】。她忽然想起这是那位大名鼎鼎的女子的出生地,时间也对得上。
怒从心头起,翻脸如翻书!
郑阁还未察觉,今日他的生死存亡就寄托在下面这句回答上,坦然自若道:“这些都是昌和年间第六十七号宗卷,相比其他地标,这一部分的内容显得很详细,尤其表现在几个出众的人物身上。”
“唐小月?”殷容眉角低垂,语气冰冰凉凉。
“不错!”郑阁淡淡一笑,继续说道:“但除了这位大名鼎鼎的蟾宫桂子,还有一个我更感兴趣的人。”
“是谁?”难道还有其他和她齐名的女子?殷容双手握拳、脸色苍白、牙齿打颤,如临大敌,显然忘了她们都是三百年前的人物。
郑阁挠挠头,脸色有点委屈:“是男的。”
殷容破天荒有些诧异,男的?尽管如此,还是不敢掉以轻心。她忽然想起方才慕容捷被揍之前对她说的话:
“哎呀~殷姐姐,你就陪我玩嘛!我看臭混蛋压根就是喜欢男人,你就别费心思勾搭人家了……”殷容甩甩脑袋,头疼,跟这丫头在一块儿待久了,总会从不寻常的角度想问题。
郑阁便把宗卷翻到先前折页处,调过来递给她看。
银钩铁画,笔走龙蛇,名字单列一竖。
“……秋不良?”殷容伸出一根手指,轻轻划过这三个字,粗略浏览一番送到眼前的内容,同时问道:“他怎么了?”心想这人名字倒是很好记。
手中纸页泛黄,略带几缕墨香,殷容轻闭双眼,这是西门特产的翰林墨与书中芸香叶两相调和后的独特气味。殷容很喜欢这份墨韵,嗅之神清,好像能将她带回童年时光。
郑阁见此情形,也并未马上回答。
他拾起目光,望着空中那枚结满青苔,上面开出一朵花的铜铃发呆。遥想开春之前,那里没有花,也没有青苔,只有一串孤零零不知挂了几百年的铜铃,日夜吹着清冷的风,叮叮当当,叮叮当当……
三百年前,那个在院子里苦练唐手的银发少年,总想着长大以后能在历史上留下一抹痕迹。可当他真的实现这个心愿,早已除了眼前人,再无所求……却终究未能如愿。
“秋不良。”殷容睁开眼,重新审视这个名字,又念了一遍。
“这里。”郑阁不知从哪取出一本借阅名录,指着里面字迹潦草的名单,略有些兴奋:“看,第一任凌家家主曾多次借阅此卷浏览,甚至还曾予以批注——可惜现在已经看不到原本。”
殷容难得见他开心,亦同欢喜;又听他语气遗憾,心中也觉凄然。
郑阁轻轻摇头,颇有点顺藤摸瓜刨根问底的意思:“很奇怪,凌烟阁五百年来并不曾丢失过什么珍本,我也认真查询了一番,居然只有这本书的这一部分是昌和甲子末年重新装订的。”
“哦?”看样子真的跟唐小月无关。殷容这才放下戒备,认真往下看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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秋不良,男,靖康甲子圩(xū:五十)九年七叶村生人。母秋眉,父??。天生白首,美须眉,宽颧骨,身长七尺六寸。少有壮志,随乡野隐士云舒习武,擅刀剑,好读书,略通大义。
昌和甲子壹拾贰年:十二岁,入选瀚北少年千人名录,随队赴龙凌。途经八户,杀贼三人。同年落户兵籍,并入双云学府读书。
昌和甲子壹拾陆年:十六岁,受邀担任龙凌十四人随行扈从,演沙场替君出战,战至心切,为胜暴露,虽废成绩,得羽界年青十人美誉。
昌和甲子壹拾柒年:十七岁,四月,应招南行,投身鹰嘴梁担任三等戍卒。八月廿三至,面敌不退,初露勇武,九月升任燧长。
昌和甲子壹拾捌年:十八岁,六月八日,龙勒失守。同月十二日,带队运粮至冥安,中途遇袭,杀敌七人,死战得脱。重返鹰嘴梁即任伍佰,同年受赏候官头衔,以候长之身遥领龙勒校尉。
昌和甲子壹拾玖年:十九岁,六月廿三日晚,酉时六刻,擅率百人队轻骑出城,辗转五地袭杀夷人,拔敌三营。斩首三百七十余,束发百廿三人。只身杀敌百余头,束发六十八。战损四十七人,无遗骨,皆安葬。次月夺龙勒,领龙勒校尉。
【批】战报传回,时任南院总督事寒丹评之:大捷!不予追责。
昌和甲子贰拾年:不良餐于卒役,睡于城郭;事无大小,亲力亲为;以兄事袍泽,以师事老卒。年间加固城防,拒敌八次,单骑出城截杀夷人七十余……
殷容正看得入神,把碎发掩到耳后,两指相夹翻过此页,却只剩下最后一段批注,好像遗失很多。不免有些意外,抬头问说:“咦~前面的呢?”
正全神贯注欣赏眼前这幅《丽人读书图》的郑阁,此时两手托腮,无奈一笑,摇摇头说:“我也找了很久,但秋郁萧十九岁以后的事迹,再无所踪,怕是难寻了。”
殷容噘了下嘴,脑袋一歪,重又摆正,只好接受现实,继续往后看:
【批注】不良少读百家,心有鸿途,然性急所致,喜浴沙场。攻戮杀伐不居人后,布算筹谋难在敌前。为将有余,为帅不足。就如虎豹熊罴,虽霸山为王,难定一洲;所胜者,在世之威。若伴吾左右,当立不世之功,怎至汝吾三人,皆心志劳苦,身意空乏;沧然半生,月碎莲枯。所怀佳咏,竟滥觞戛然,少年澌灭矣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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殷容看罢,大为好奇,这段批注肯定不是文官所写,两眼目光像平常思考时那样悄然流转,沉默片刻道:“可惜了……”只是除了这句话,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。
毕竟在那个年代,又有多少人匆匆送了性命,连个名字都没能留下来。而他,终究传下了自己的一段故事。
发布时间:2020-12-25 05:26:35