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13、狂士楚歌

尽管曹操的身体大不如前, 又因为常年征战留下许多暗伤,可他素来比旁人强壮,极少生病, 在众人眼中极其康健, 常让人忘记他已耳顺之年,寿数无多。

直到得到曹操重病的消息, 曹丕才意识到在他心中如山般伟岸的父亲早已不年轻。一刹那, 他心中似乎转过许多念头, 又似乎什么也没想。

他立即安顿好手头的事,前往丞相府。

一路无言,步伐匆匆,纷乱的思绪忽而回溯过往, 忽而无序扩散。他想起郑平前几日让他“静心等待”的提议,不由惊疑未定。

郑平让他闲事莫管,抄完三玄再去找他……如今他正好抄完了其中之二, 只差《南华经》的最后八个篇章。这个时候爆出曹操病重的事, 到底是巧合,还是……

曹丕立马停止毫无依据的猜测, 将所有心思放入腹中。

他被仆从迎入内院,正好在石道交界处遇上郑平。

此时并非寒暄询问的时机,他只与郑平公式化地招呼了一声,别的一概未提。他与郑平解了佩剑,先后进入曹操的卧房,见曹操躺在榻上,神智清醒,并不见重病之态,可精神头确实比上回见的时候要差一些。

曹丕上前行礼问候。因为拿不准曹操同时召他与郑平过来的用意, 他自制而拘谨,哪怕是关怀的话也不敢全数倒出,只怕有一句半句不妥,引来曹操多想。

曹丕的矫饰之态,曹操如何不知。

不管心中如何做想,他未予说破,仅与曹丕说了几句,便转向进门以来除了执礼,就再无其他言行的郑平,喟然道:“先前正平还道孤如老牛撒蹄,操劳耕田,未曾想只月余的功夫,孤连撒蹄都不能了。”

见曹丕露出异色,他握住曹丕的手,示意他不要说话,继续道,

“老骥伏枥,却已无驰骋之能,竟是妄想……”

郑平道:“丞相年事已高,兼之征战多年,暗伤无数,本就好似一根老旧而紧绷的弓弦,随时有断的可能。前些时日遇刺伤了元气,受外邪侵害,丞相又未曾好好修养便投入公务,如若盛满铁石的破碎布囊,被利刃开了一道细窄的缺口,未经修补,不断往里头竭力装填物什,迟早有破碎的一日。”

若是旁人,在尽握权势,无人敢忤,仿佛整个世界都唾手可得——却敌不过衰老与病弱时,听到郑平这段话难保不会恼羞成怒。

即便是曹操,也不敢保证——若是再早个几天,他会不会因为郑平的陈述之言而勃然大怒,不顾局势与其他外因,将人就地格杀。

一时之差,一念之差。

曹操沉疴多日,已然经历过精力如潮水般消退的恐慌,被虚弱与体衰掌控不甘。他也曾生出极端的念头,但此时此刻,对郑平不中听的话,他没有任何恼意与迁怒,唯有一种“果然如此”的感慨。

“时移俗易,唯有正平一如既往,未有分毫改变。除了你,又有谁敢与孤直言——告诉孤年事已高,时日无多?”

郑平神色未变,曹操这句看似寻常感慨的话让他略提起心神。他没有顺着曹操的意思往下接,只不卑不亢地说了一句:

“丞相未免太过看得起衡,若衡当真‘一如既往’,昔日裸衣击鼓时,便已丧命于城下。”

站在榻边的曹丕心惊肉跳地旁观曹操与郑平的你来我往,不多时,手心已冒出许多薄汗,尽是为郑平所捏。

他察觉到门外的诡异寂静。结合曹操的身体状况与所说的话,曹丕知道此刻院中与堂后势必埋伏了无数刀斧手,伺机而动,等候曹操发令。

曹丕想起身悄然察看,可他的手一直被曹操捉着,无法起身,甚至受到无声警告,不被允许发言。

他相信以郑平的敏锐,势必也意识到潜藏在暗处的危机。哪怕郑平全然似若未觉,也定如走独木桥那般,谨慎而稳妥。

想是这样想,然而曹丕万万没有想到,郑平对曹操的态度竟然还是原来的态度,非但没有避其锋芒,还有什么说什么,不留一点转圜的余地。

当郑平重提“击鼓骂曹”的旧事,曹丕的心神被高高地提起,几乎跳出喉口。

而听到这句话的曹操缓缓敛去所有表情,不言不语。房中一时间安静得诡异,曹丕似乎听到剧烈的心跳声与几个不属于他的呼吸声,垂在另一侧的手蓦然收紧。

片刻后,曹操哈哈大笑,分明在重病中,却笑得中气十足。

曹丕一颗心悬到极致。

曹操很快停下笑,急剧地喘息了几声。曹丕即便因此生出几分关切,却更担心曹操做出不可挽回的决定。他一声不吭地盯着曹操,被竭力平复的心跳声竟越跳越快。

最终,在临界阈值的那一刻,曹操终于开了口。

“如果孤给你个机会——一个决定继任人的机会,你会在孤的众多儿子中挑选哪一个继承魏公之位?”

不是“你觉得哪个合适”,“你会给怎样的参考”,而是明明白白的决定与选择,俨然一个怎么答都会送命的送命题。

郑平抬眸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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