时值朔望,汴京城隍庙的九丈山门前,香客摩肩接踵,人声鼎沸,直如开了锅的沸水。青烟缭绕,几乎遮蔽了殿宇上方的琉璃鸱吻,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檀香、线香以及汗水的混合气味。这般盛况,正是国朝崇道之风鼎盛数十年的缩影。尤其在上代官家——那位自封“玉清教主微妙道君皇帝”的治下,对道教的尊崇已臻至一种近乎病态的狂热。
个中缘由,汴京市井皆知。盖因二十年前那场惨败的“燕云之役”,十万禁军精锐尽丧,国朝颜面扫地,老皇帝的威望遭受了毁灭性打击。惶惶不可终日之际,这位至尊竟想出了一个堪称“皇帝新装”的荒唐法子——他声称太祖托梦,敕封自己为“昊天金阙无上至尊自然妙有弥罗至真玉皇上帝”在人间的化身,又接连下旨,给各路神仙加封帝君、天尊、真君等尊号,将道教神谱梳理得“井井有条”。他以为如此便能挽回声望,巩固法理,实则劳民伤财,大兴土木修建宫观,广招方士炼丹求仙,搞得朝堂乌烟瘴气,国库为之空虚。更讽刺的是,这一番折腾,连个承继大统的皇子都没求来。直到晚年,才侥幸宠幸了一个粗使宫女,诞下唯一的龙子,勉强算是对列祖列宗有了交代。随之而来的,便是那场震动朝野的“狸猫换太子”风波,以及此后十数年太后垂帘听政的岁月。
去岁冬,太后终于山陵崩逝,新帝亲政,改元“元祐”,老皇帝留下的种种流毒,才算是被强行画上了句号。这位年轻的官家,甫一亲政便展现出与其父截然不同的政治智慧。他对宗教的态度更为务实与辩证,曾在经筵上对翰林言道:“释道二门,譬如江河,泥沙俱下。有餐霞饮露的真修,亦有装神弄鬼的宵小。当以慧眼甄别,取其精华,束其枝蔓,导其力为我所用。”他既不似其父那般极端亲近,也不刻意打压,而是着手整顿道录司,规范度牒发放,甄别有道真修,将这股盘根错节、影响深远的力量,逐步纳入朝廷的掌控之中。虽年岁尚轻,其手腕之老练,眼光之长远,已隐隐有明君气象。
老皇帝虽行事荒唐,但在他主导下,国朝庞杂混乱的神话体系、地方淫祀以及乡野民俗,确实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梳理与官方认可,本土宗教的力量在法理上完成了统一整合。作为汴京香火最盛的官方道场之一,城隍庙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,迎来了它前所未有的辉煌时代。每日里,上至王公贵胄,下至贩夫走卒,皆怀揣着各自的心愿,虔诚地涌入这朱甍碧瓦的殿宇群落,祈求神灵庇佑。
城隍庙隶属道门正一体系管辖。此时的道士,多为正一派火居道士,流派繁杂,但执牛耳者仍是龙虎山、茅山、阁皂山这“符箓三宗”。道士出家清修者有之,但更多的则是如常人般娶妻生子、居于市井的俗居道士。全真教及其出家制度,那是百余年后的王重阳才创立的规矩了。
盛紘此刻便隐在这汹涌的人潮边缘,指尖摩挲着一枚非金非玉、触手温润的令牌。令牌正面阴刻北斗七星,背面则是繁复玄奥的云篆符文——这正是编纂《云笈七签》、被尊为当世道门领袖的张君房赠予他的信物。凭此令牌,天下道观宫阙,皆可畅通无阻。那老道虽行事不羁,但其学究天人,编纂的道藏巨著《云笈七签》集前代道法之大成,在道门中的地位一时无两,无人敢轻慢其信物。
王若弗的行踪,盛紘早已通过两个机灵的小道童摸得一清二楚。她持的是泉州清源洞天的玉牒,此刻正在供奉斗姆元君(北斗众星之母,主掌命运、生育)的偏殿内祈福。此殿规制较高,寻常香客不得入内,环境相对清幽。
盛紘选了个绝佳的位置,隔着雕花窗棂和袅袅香烟,不远不近地打量着殿内虔诚跪拜的少女。
只见她身着鹅黄地缠枝莲纹褙子,下配月白罗裙,身姿窈窕。乌发如云,梳着时下流行的闺阁发髻,簪着几朵小巧的珍珠珠花。侧颜望去,与王若与确有五六分相似,皆是精致的鹅蛋脸,琼鼻樱唇。然而,王若与眉眼间那股刻意流转的妩媚风情,在她脸上却寻不到半分。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未经雕琢的清纯与灵动,宛如山涧初融的雪水,清澈见底。
她的规矩礼仪丝毫不差,一举一动都透着官宦千金应有的端庄。叩首、上香、默祷,姿态优雅。然而,就在这无可挑剔的端庄仪态之下,一种难以言喻的“癫”态若隐若现。并非痴傻疯癫,而是一种蓬勃的生命力,一种未被深宅大院完全驯化的野性与鲜活。她拜完起身时,裙裾微扬的弧度似乎比闺训要求的稍大了半分;低眉垂目时,长长的睫毛会不安分地快速颤动几下;甚至在对着庄严的斗姆神像默默许愿后,她竟极快地、几乎难以察觉地吐了一下小巧的舌尖,随即又像被自己吓到般,赶紧双手合十,一脸懊恼地拜了拜,仿佛在祈求神明原谅自己的“不敬”。
盛紘的嘴角勾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。这种特质,在这个时代的大家闺秀身上实属罕见,反倒让他想起前世那些充满活力、敢于表达自我的现代女性。真性情,爱憎分明,心思并不深沉,喜怒哀乐几乎都写在脸上。她绝不痴傻蠢笨,那双清亮的眸子里闪烁着聪慧的光。只是,显然被泉州叔父一家保护得太好,如同温室里精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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