地窖的油灯在风里晃出昏黄的光晕,纸页边缘的焦痕被映得像道凝固的血线。
陈锋的指尖在“苏婉”两个字上顿住,喉结动了动——那是三个月前淞沪战场的记忆,雨水砸在铁皮屋顶上,他蹲在断墙后啃冷馒头,穿白大褂的女护士踮着脚跨过弹坑,往他军用水壶里续热水时,发梢还滴着血。
“陈排长?”老周的咳嗽声像砂纸擦过陶瓮。
棺材铺掌柜的手在围裙上搓了又搓,灯影里他眼角的皱纹深得能藏住半块煤渣,“前日王屠户去秦淮河收泔水,说看见樱馆的日本兵押着个穿蓝布衫的姑娘。
他瞅见那姑娘腕子上有道月牙疤——“
陈锋突然攥紧纸页,指节发白。
三个月前苏州河防线,流弹擦过苏婉手腕时,他替她裹过纱布,纱布上还沾着她的血,带着点苦杏仁味的药香。
“她被关在樱馆西厢房,每天辰时、未时、亥时......”老周的声音突然哽住,枯瘦的手指抠进棺材板缝隙,“要应付三个军官。
可怪了,那姑娘总往袖口塞纸条,前儿个我家二小子给樱馆送棺材,瞅见她往灶膛里扔纸团,被日本兵抽了两鞭子。“
陈锋的太阳穴突突跳着。
他解开领口,露出藏在贴身布兜里的半块银元——那是苏婉在苏州河塞给他的,说等仗打完了,用这钱换碗热粥喝。
此刻银元贴着心口,烫得他生疼。
“她在记东西。”他突然开口,声音像淬了冰的刀。
油灯被风掀得摇晃,照见他眼底的暗红,“记军官的名字,记施暴的时辰,记......”他没说下去,指腹摩挲着残页上“第一区”三个字,“这些纸团要是能凑起来,够把鬼子的罪行钉在历史上。”
老周浑浊的眼珠突然亮了:“您是说......”
“救人。”陈锋打断他,从怀里摸出偷拍日军档案的胶卷,“但得先把这东西送出去。
不能用人带——“他指节敲了敲地窖潮湿的砖墙,”鬼子现在全城搜捕,活人过岗哨比登天难。“
次日清晨的日军司令部飘着股霉味。
柳先生的眼镜片上蒙着层白雾,他伏在案前翻译命令时,钢笔尖在“要員警備強化”(加强人员警戒)几个字上顿了顿。
窗外的梧桐叶砸在青瓦上,他想起昨夜陈锋塞在他书箱夹层里的纸条:“用‘霍乱’做文章。”
“报告!”卫兵的皮靴声在门外炸响。
柳先生的手一抖,钢笔在宣纸上洇开个墨点。
他慌忙用袖子掩住,喉结滚动两下,将“強化”译成“封鎖”(封锁),“警備”译成“疫區”(疫区)。
笔杆压得指头发白,他在命令末尾盖上伪政府大印时,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:“诸君,我柳某人的脊梁骨,今日要再折一次了。”
当日下午,南京城西突然炸开锅。
卖糖画的老张头捂着肚子倒在夫子庙街口,嘴角淌着黑血;米行的王婶抱着孙子嚎哭,说孙儿拉的屎像洗锅水。
日军宪兵队的摩托车呼啸着冲进巷子,宫本少佐的军刀劈开人群时,正听见百姓喊:“霍乱!
是霍乱!“
“八嘎!”宫本的军靴碾过满地的烂菜叶,手套攥得指节发白。
他抽出军刀挑开染血的草席,死者青紫色的脸让他后颈发凉——这确实像霍乱症状。“封锁夫子庙!”他吼道,军刀指向缩在墙根的伪军队长,“所有百姓关入祠堂,敢跑的就地枪决!”
没人注意到,穿破棉袄的小豆子正蹲在染坊后巷。
他把炭笔往耳朵上一夹,顺着墙根溜到樱馆后巷,柴堆里的炭画被风掀开一角——棺材旁画着只振翅的燕子,那是陈锋教他的暗号:“棺材是老周的铺子,燕子......”小豆子摸了摸怀里的烤红薯,那是陈锋塞给他的,还热乎着。
深夜的樱馆飘着股腐肉味。
陈锋裹着运尸工的破棉衣,挑着的竹筐里装着半筐死鸡。
他刚拐过影壁,颈后突然泛起凉意——“危机预警”像根细针扎进脊椎。
他脚步微顿,装作被石子绊了下,竹筐“哐当”砸在地上。
两个伪军从草垛后探出头,三八大盖的刺刀在月光下泛着冷光。
“哪来的?”胖伪军踢了踢竹筐,死鸡的爪子擦过他裤腿,“老子怎么没见过你?”
陈锋弯腰捡鸡,指甲掐进掌心。
他能听见自己心跳声盖过了呼吸,“回爷的话,老周头病了,让小的来顶班......”他故意把“老周”两个字咬得重些,余光瞥见胖伪军的眼神闪了闪——老周给日军送了三年棺材,连宫本少佐都夸过他“懂事”。
“滚!”瘦伪军用枪托戳他后背,“再磨蹭把你也塞棺材里!”
陈锋扛起竹筐往前走,后背的冷汗浸透了棉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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