雨刷刚划过最后一道弧线,她扣着手机的手指松了。
我没动方向盘,也没踩油门。后视镜里,她的呼吸忽然稳了下来,像暴风雨后的海面,浪还在翻,但风停了。
她抬手摸了摸左手腕那道勒痕,动作很轻,像是在确认伤口愈合的程度。然后她把创可贴盒往包里塞了塞,嘴角往下压了一下。
我知道,到站了。
“前面右转进辅路可以吗?”我问,声音压得低,像是怕惊扰什么。
她没看我,只点了点头,目光直直落在前方——民政局门口那根挂着红绸的立柱上。新人今天也多,三三两两穿着礼服,笑出声来都能震落屋檐的雨珠。
我打转向灯,慢速滑入辅路,在警戒线外半米处稳稳停下。车头朝东,正对出口,方便调头,也方便……走人。
车停稳那一秒,她深吸了一口气。
不是那种颤抖的、带着哭腔的吸气,而是像运动员起跑前的那种蓄力。肩膀往后一收,脊背挺直,手指在膝盖上敲了一下,节奏清晰。
她低头整理裙摆,一寸一寸抚平褶皱,动作认真得像在完成某个仪式。接着,左手缓缓抬起,举到眼前。
无名指上的戒痕,淡得几乎看不见了,只剩一道泛白的印子,像被橡皮擦蹭过的铅笔线。
她盯着看了三秒,然后笑了。
不是苦笑,也不是冷笑,就是突然笑了一下,眼睛都没弯。
下一秒,车门被推开。
高跟鞋踩在湿漉漉的地面上,发出“嗒”的一声脆响。雨水立刻打在她肩头,顺着黑裙往下淌。她没撑伞,也没回头,整个人走进了民政局门前的人流里。
我依旧坐在驾驶座上,双手虚握方向盘,没动。
后视镜里,她走得不快,但每一步都落得准。路过一对正在拍照的新婚夫妻时,她侧身让开,脚步没停。摄像大哥喊了句“姐姐帮拍一张”,她摇头,唇形动了动,像是说了“谢谢”。
就在她即将踏上台阶那一刻,忽然停住。
转身。
折回来。
一手扶住车窗框,探进半个身子,发丝沾着雨,垂在我副驾上方。
“师傅。”她声音很轻,却清清楚楚,“这首歌……叫什么?”
我愣了一下。
《月光》第三乐章正行至最柔的一段,像有人用指尖在琴键上轻轻滑过。只有我能听见。
车内安静。外面的喧闹像是被按了静音。
我看她眼角。
一抹樱花粉,极淡,却真实地浮了起来,像晨雾里突然亮起的一盏灯。
不是为我亮的。我知道。
是为那段回不去的日子,为那个穿灰风衣的男人,为三百六十五个夜里反复折叠又展开的念头。
她问的不是曲名。是问:
还有没有一种声音,能替她说出那些没说出口的话?
我喉结动了动。
“叫《月光》,老版本。”
她眨了下眼,睫毛上挂着的小水珠滚下来,砸在膝头,洇开一圈深色。
没再说话。
直起身,退后一步,松开手。
车门“咔”地自动落锁。
她站在原地,看了我一眼,又像是没看,转身重新朝台阶走去。
我从后视镜里看着她背影一点点变小,混进人群,终于消失在玻璃门后。
手还搭在方向盘上,虎口那道星形疤又开始发烫。
不是因为紧张,是因为某种更沉的东西压进了骨头缝里。
我摸出兜里的薄荷糖,剥开一颗扔进嘴里。凉意顺着舌尖往上爬,压住了心口那股闷胀。
手机在裤兜震动了一下。
我没掏。
应该是平台派单。这个点,早班司机都交车了,夜班的刚接上,系统正忙。
但我没动。
0798停在原地,引擎怠速运转,空调吹着暖风,挡风玻璃上的雾气慢慢散开。
后视镜里,民政局门口那对新人还在拍外景,摄影师让他们牵手转圈,笑声一阵阵飘过来。
我盯着那扇玻璃门。
她在里面签字了吗?
那人来了吗?
那盒创可贴,最后递出去了吗?
不知道。
也不该知道。
司机的任务,就是把人送到想去的地方。
至于他们怎么跨过那道门槛,是哭是笑,是回头还是往前走——那是他们的命。
我拧动钥匙,准备起步。
就在这时,玻璃门又被推开了。
她出来了。
一个人。
手里没拿牛皮纸袋,也没撑伞。
走到台阶中间,忽然蹲了下来。